黃玉峰

黃玉峰在主講公益講座

黃玉峰老師是教育界的領軍人，50年來義無反顧地探索語文教學改革新路，曾被《中國青年報》稱為“語文教學的‘叛徒”；他也是銳意進取的實踐家，古稀之年仍然敢于轉型做校長，真正將自己的教育理想付之行動；但對于目前教育領域，尤其是基礎教育領域，愈演愈烈的“創(chuàng)新”之風，黃老師卻充滿擔憂。

他認為，基礎教育階段應以傳承為主，在良好的人文素養(yǎng)基礎之上，才有能力實現(xiàn)有質量的研究和創(chuàng)造。否則，所謂創(chuàng)新，會陷入空談。

民國時期，沒有現(xiàn)在那么多新花樣，為什么還是培養(yǎng)出那么多大師？說明手段技術并不是本質的東西，教育質量的關鍵還是在“人”、在于教師的素養(yǎng)。

本文是由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黃玉峰校長，于首屆“大學·中學圓桌論壇”上發(fā)表的演講。

今天的題目是“傳承與創(chuàng)新”，就這個題目，我談談對教育的目的以及語文學科的教、學、考的幾點想法：

傳承與創(chuàng)新無主從之分

“傳承”和“創(chuàng)新”本不該對立，也沒必要刻意區(qū)分“孰主孰從”。

蘇東坡說：博觀而約取，厚積而薄發(fā)。博觀、約取、厚積就是傳承，薄發(fā)才是創(chuàng)新。

懷特海說：在中小學階段應埋頭讀書，到大學里，才站起來瞭望。

嚴復曰：“非舊無以守，非新無以進?！?/p>

孔子說得更明白：“溫故而知新，可以為師也?！惫始词莻鹘y(tǒng)，新就是創(chuàng)新。溫故就是了解和學習傳統(tǒng)，知新，就是創(chuàng)造新的事物。

“傳承”和“創(chuàng)新”誰也離不開誰。

屠呦呦提煉出青蒿素，她的靈感是從中醫(yī)典籍中來，但研究的方法和實驗的技術是現(xiàn)代的。

蘋果手機，蘋果電腦，可以說是時尚。喬布斯有段時間一直在專研書法。研究字母的線條要怎么排列才漂亮。這些東西和計算機沒有任何關系。但十年后，在設計第一臺蘋果電腦時，他把蘋果電腦的系統(tǒng)做成了當時世界上文本排版最精致的電腦，就是靠了傳統(tǒng)。

金庸的小說，可以說是時尚。金庸讀過很多西方小說，他寫小說骨架學的是法國作家大仲馬，而血肉卻是飽含著最最醇正的中國文化，全是章回體，叫人欲罷不能。秘訣何在？就在人文經典的融匯貫通。

茍日新，日日新，又日新。沒有創(chuàng)新，人類必定會停滯、萎縮。但一切創(chuàng)新都是以傳承為基礎的。

莊子曰：“水之積也不厚，則其負大舟也無力；風之積也不厚，則其負大翼也無力”。沒有傳承的創(chuàng)新，是無源之水，無本之木。

傳承與創(chuàng)新有先后之序

傳承與創(chuàng)新，人文與時尚，道通而為一，并行而不悖。并無主從之分，但有先后之序。

譬如建大廈首先必須打基礎。

教育的本質是什么？教育的基礎是什么？是前人傳遞下來的文化，是做人的基本原則。教育教育，教育首先是為了育人！

“古之學者為己，今之學者為人”，“行有余力，然后學文”。

教育的目的是為了養(yǎng)成君子，教育是“成己之學”。這是中國教育的一個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。打下做人的基礎，發(fā)掘內心的良知，這是教育的最基礎的東西。而這一切都應該在中小學階段完成。

可惜，這個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從五四以后逐漸異化，到今天已經被徹底拋棄了。教育完全成了急功近利的工具。從幼兒園開始就加入了你爭我搶的大軍！教育成了你死我活的廝殺的戰(zhàn)場！“不要輸在起跑線上”成了最嘹亮的口號，功利主義成了所有教育行為的出發(fā)點！

近幾年來，又出現(xiàn)了“刷題”、“學霸”這些時尚又可怕的新名詞，把分數(shù)高的稱作學霸，把成績差的叫作學渣！人們唯刷題是務，以做學霸為榮?；A教育界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是非判斷。這不是教育的創(chuàng)新，這是教育的墮落！

習題是用來啟發(fā)思考的，怎么能刷？讀書是為了做人的，怎么能去做霸！

學霸，與學匪，學盜，學偷，學殺人犯，有什么區(qū)別！學霸也好，學渣也罷，都是學奴。中國的基礎教育，亂象叢生，災難深重！

我們要做學人，不要做學霸！我們要把“人”找回來。

基礎教育階段過度強調創(chuàng)新是舍本逐末

童蒙時期，心智未開，缺乏分析判斷能力，但記憶力極強，故最要緊的是大量吸收前人的成果。在此基礎上發(fā)展創(chuàng)新。于是，基本的教育模式應該是，教師為主導，學生為主體，也就是梅貽琦說的大魚在前面游，小魚在后面跟。換言之，就是讓學生在教師的指導下，自己讀書，讀書，讀書，再讀書！

記憶力需要鍛煉，經過鍛煉的記憶力，可達到驚人的程度。毫無疑問，分析判斷創(chuàng)造能力，也需要鍛煉，但一定是在積累了大量知識的基礎上。

這是最古老最根本的方法，也是最先進最時尚的方法。授課最主要的形式應該是最樸素的講授法。

有一個令人擔憂的現(xiàn)狀，就是在基礎教育階段過分強調創(chuàng)新。有教師為了讓課堂好看，把上課變成了表演，學生們爭相發(fā)言，表面上課堂轟轟烈烈，嘰嘰喳喳，卻并沒有多少文化含量。

上面急于推行各種各樣的新方法，新概念，新玩意。對這些西方傳來的新興概念和技術，我們不應該排斥，對有興趣也有能力在這些新技術上探索、嘗新的老師應當鼓勵支持。但不顧實際情況，強制性地無差別地推廣，到頭來是舍本逐末。反而把傳承和創(chuàng)新割裂開來了。

民國時期，沒有現(xiàn)在那么多新花樣，為什么還是培養(yǎng)出那么多大師？說明手段技術并不是本質的東西，教育質量的關鍵還是在“人”，在教師的素養(yǎng)。

我們當然要重視創(chuàng)新意識的培養(yǎng)，但在基礎教育階段，對創(chuàng)新精神的培養(yǎng)應該是融入和貫穿在傳承積累、涵詠為主的學習中的。我們鼓勵學生在學習過程中獨立思考，進行課外拓展。這都是在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的種子。但切不可為了追逐創(chuàng)新成果。

所以，我對于清華附小的蘇東坡研究的做法，有點懷疑，我們不是說少年兒童不應該培養(yǎng)創(chuàng)新的意識，而是覺得小學生放棄積累的大好時機去搞這樣的創(chuàng)新，有點得不償失，也許在清華附小是可以做的，但是如果推廣開來，那就會造成基礎教育的更大的混亂！

基礎教育階段要以傳承為主，為了將來的運用，并由博返約，在良好的人文素養(yǎng)基礎之上，才有能力實現(xiàn)有質量的研究和創(chuàng)造。否則，所謂創(chuàng)新，會陷入空談。

考試形式與內容應著重傳承，而非創(chuàng)新

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，引進了最時尚的標準化試題。為此，把語文切割成各種知識點，以便檢測。于是學語文異化為搞懂這些知識點。當年還有人發(fā)明了所謂知識樹，仿佛學到了這些知識點，就學好了語文。殊不知，所謂的知識點，并不是語文本身，而是幫助學習語文理解語文的手段，是非語文，是偽語文，甚至是反語文的。

語文的本質，是通過閱讀提高閱讀能力表達能力思考能力，從而積累語文素材，陶冶性靈，變化氣質。絕不是掌握幾個知識點，熟練答題的技巧。

當今的試卷，最大的問題是”客觀題不客觀，主觀題太主觀?！蹦切┧^的客觀題，如選擇題，是非題，往往是是是而非，對錯難辨，答案唯一，連作者都從回答。

而主觀題，如分析題、鑒賞題，又是憑閱卷官的好惡，任意評定。這都是教學專制主義的表現(xiàn)。甚而至于，連應該充分展示思想才華的作文題，從命題到批改，都存在可信度差的問題。

為此，我認為中小學的測試不應該以分析為主，而應該以考積累為主，輔之以理解分析。

時尚的標準化試題，既不重視傳承又不重視創(chuàng)新。更可怕的是撲滅了孩子讀書的興趣。將來只會人云亦云，人行亦行。

更為嚴重的是，這樣的考題導向，使讀書多的、有獨立見解的學生在考試中沒有優(yōu)勢，相反，只要學會了揣摩出題者的意圖就可以得高分，這極大地傷害了學生的主動學習和獨立思考的積極性?，F(xiàn)在的所謂學霸其實不過是善于揣摩罷了，所以我說他與學渣一樣都是學奴！

在這種指揮棒的指揮下，教師不必讀書，只要搬運教輔，各種教輔應運而生，各種騙人的教育機構如雨后的毒蘑菇，遍地叢生！

在這種指揮棒的指揮下，整個社會急功近利，都圍著不要輸在起跑線上的口號連軸轉。在這種指揮棒的指揮下，學生成了機器木偶，教師成了二道販子，學校成了大賣場，成了考試補習班！教育成了人人覬覦的肥肉！而很多教育機構成了黑店！面對昧心之徒的猖獗，學校、教師、家長、學生全被綁架，而無力掙脫！

在這種指揮棒指揮下，中國基礎教學不亂像叢生，才是咄咄怪事！

各位專家教授，是到了改變這種考試形勢和內容的時候了?？纯唇衲耆珖说雷魑念}，哪一道能考出學生的真正的語文水平，能考出學生的閱讀量和思考的深度?

北大清華乃中國教育的重鎮(zhèn)，如果你們不擔當，還指望誰來擔當？

“周雖舊邦。其命維新”，對于中國的基礎教育我本人充滿著希望，愿與教育界的同仁共勉。

謝謝大家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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